论文创作法之一:问题的概念化
搞学术研究,一个很重要的能力是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即要善于把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问题用比较精确的专业概念刻画出来,从而把一个日常性的“经验问题”上升为一个专业性的“理论问题”。
◎ 通过概念化提出一个好问题
写论文要有的放矢。这个“的”,就是“问题”。写论文,不仅要有问题,而且要提得好。问题提得不好,论文再好也不好不到哪里去。就像打拳,找了一个很衰的对手,赢得再多也没啥意思。这样,怎样提出一个好的“问题”,就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而概念化能力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问题的好坏。概念化能力差,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就提不出深刻的、有意思的、有挑战性的问题,论文就会输在起跑线上。
◎ 通过概念化汲取前人智慧
学术研究为什么需要“概念化”?因为只有将一个日常问题上升为一个理论问题,才能与以往研究进行充分而有效的对话,从而能够充分汲取前人的智慧,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对所研究的问题做出更深入、更精炼、更系统、更有洞察力的分析。
学术研究的基本任务是概括,同时也是超越纷繁芜杂的经验现象,以获取一般性的原理,俾使人类对世界的掌握能够以简驭繁,以少胜多,操之约而用之广。由于这一追求,学术研究的产品和结晶总是表现为抽象的,亦即与具体的、琐碎的经验现象相脱离的理论。
科学研究没有止境。经验现实的变化,或经验观察的扩展,会不断挑战旧的理论,同时呼唤新的理论。新的理论的建构需要借鉴前人的理论智慧,因为“平地起高楼”既不可能,也不划算。
而要借鉴前人的理论智慧,双方首先得在“问题”上接上头。这个“问题”就相当于一个把自己的研究与前人的研究衔接起来的“接口”。如果不把经验问题上升为一个理论问题,就无法与前人的研究接上茬、对上话。或者即使有对话,都是散漫而不紧凑、混乱而无条理的,从而缺乏效率和效益。
◎ 举个案例现身说法
这样说,不免有些抽象,还是用案例来现身说法吧。曾经收到一条微信,内中说:
“北京一个新左派的代表者感叹说,毛泽东当年解决了中国挨打的问题,邓小平解决了中国挨饿的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就是挨骂。”
应该说,这个观察很敏锐,概括得幽默而不失精炼。不过,他使用的“挨打”、“挨饿”、“挨骂”等概念都是日常用语,虽然听上去很亲切,有利于传播,但内涵和外延都不够精确。以这些概念为基础,无法进行更深入、更缜密的逻辑演绎。
学术研究不是政治宣传,追求的不是媒体影响力,而是理论洞察力。概念是构造理论的细胞,理论洞察力离不开概念的深刻、清晰和严密。因此,理论构造的第一步,是要将“挨打”、“挨饿”、“挨骂”这些日常概念上升为专业的、理论的概念。
那么,怎么概念化呢?在我看来,“挨打”、“挨饿”、“挨骂”实际上分别说的是军事、经济和意识形态等三种权力。这个段子实际上道出这么一个道理:军事、经济和意识形态等三种权力各有其自己独特的性质、功能和组织化方式,这使它们既相互依赖,又相互独立,掌握一种权力并不等于必然等于掌握另一种权力。
掌握军事权力可以避免“挨打”,却不一定能避免“挨饿”和“挨骂”;掌握经济权力,可以避免“挨饿”,却不一定能避免“挨打”和“挨骂”(比如中国的私营企业主)。同样地,掌握意识形态权力,可以避免“挨骂”,却不一定能避免“挨饿”和“挨打”。比如,西欧诸国的价值观很受追捧,基本没有“挨骂”的问题,但仍然有“挨打”或“挨饿”之忧——尤其怕俄罗斯扔炸弹和切断天然气供应。
三种权力就这样形成一种复杂而又纠结的关系。对一个国家来说,如何很好地整合这种三种权力,以维系自己生存和发展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经过这么一番概念化,就可以借助以往关于权力问题的研究,尤其是Michael Mann的IEMP模型来分析中国的“三挨”问题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非要踵法Michael Mann的分析范式。而只是要说,只有经过概念化,我们才能为理论对话找到一个恰当的入口,就像为汽车加油,必须找到一个油嘴将汽车和油库联系起来一样。
◎ 取舍之间见功夫
一个经验问题在上升为理论问题时,有多种可能的概念化方向。亦即,同一个经验问题,可以从多个理论角度去切入和讨论。到底选择哪个角度,取决于三个方面:一、这个经验问题本身的性质和特征;二、研究者本人的理论素养和偏好;三、不同理论框架的洞察力。
第三点稍微多说两句。尽管我们做研究总是要与前人进行理论对话,但并不是所有理论都值得对话。我们要尽量找那些比较高明的理论对话。打架要找高手。对手水平太低,你无论怎样卖力,武功都不会提高。既然概念化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汲取前人的理论智慧,当然要尽量踩在高人而不是矮人的肩膀上。
在上述三个方面之间如何综合权衡,做出恰当的取舍,最考验一位研究者的功力。同样面对一块璞玉,有人能构思出“翠玉白菜”,有人只能构思出一个钉子。这就是所谓学术想像力的差别。一篇文章,常常只看它的问题,即可窥见作者的格局。有点神秘哈。
◎ 概念化能力来自不断积累
现在很多人做学问,喜走小清新路线,提倡写“大白话”。“大白话”从传播的角度来说是很好的,但学术研究的根本要求是严谨,片面强调“大白话”,容易把学问做成“瞎掰乎”。民众不搞专业,或者对专业没有兴趣,往往喜欢听“瞎掰乎”甚过听“大道理”。但学者不能没有良心,不能迎合民众心理制造“瞎掰乎”。因为用“瞎掰乎”去指导实践,最终是会损害民众利益的。
有学生说,我也想把经验问题概念化,但经常感到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合适的对话入口。这个问题,首先是一个知识储备问题。平时要多读,包括精读和泛览,掌握的知识越丰富,相当于掌握的“备用入口”越多,方便根据所研究的具体问题及时调用。
其次是一个技巧问题,即要善于通过概念化过程,把手头的经验问题与多种可能的“备用入口”联系起来,择其善者而从之;
再次,要注意,“入口”不是一种摆在那里等着你去取用的东西,而在某种程度上是建构出来的。概念化过程也包括基于以往研究成果而建构出一个适合当下问题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