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跳跃的能力
周飞舟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自2020年开始探索开设“田野调查实践” 课程,将田野教学落实到本科生常规培养过程中。课程采用每周3学时的平行小班课教学形式,每学期开设2个班,每个班由2~3名老师、2名助教和10~12名本科生组成,通过教师指导、助教跟进和学生独立研究的方式,既示范又实践,帮助学生利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完成一次完整的田野研究。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周飞舟教授经过3年的教学探索,对于社会学的田野方法教学有了诸多经验体会和心得总结。他与课程的两名研究生助教就课程的设计、教学、案例进行了一次深入对谈。
受访人:周飞舟老师(简称“周”)
访谈人:许方毅助教(简称“许”)、薛雯静助教(简称“薛”)
薛:很多时候同学们在材料分析当中重视的不是这个灵光一闪的火花,而是非常依赖理论和文献。您觉得理论和材料分析之间是个什么关系呢?
周:理论在材料分析当中会起一些作用。我觉得起的是个次要的作用,千万不能让理论去支配材料的分析。所谓次要的作用,就是它是一个放在你脑子里的参考框架。那它什么时候出来发挥作用?这得看是什么材料,看到一些材料它就会自己冒出来,作为你理解这些材料的参考。比如说“礼物的流动”这个问题,你看了《礼物的流动》,又看了莫斯的礼物研究,礼物的工具性和表达性的分类就成了你的潜意识,或者礼物流动有一个结构秩序成了你的潜意识。有了这个潜意识,你在看材料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它往你的理论里归类。理论就是以这样一种“无以名之”的方式起作用。礼物流动最有意思的地方,或者刚才我说“芽”的地方,其实就是礼物是可能“会错意”的,送礼不是送就完了,你怎么送到别人的心坎上,你怎么正好送到那个地方,这是礼物的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而这又不纯粹是你们送礼收礼两个人的事,啥意思呢?就是说你送的合适不合适,什么时候该送什么对方就大概率会觉得合适,它是有一个社会认知的。田野材料也不都是散乱的,背后有一些潜在的线索和秩序。打个比方,你买回来好多书,你要上架,如果以原来的理论为框架,把你的书全都安放上了架,这就叫用理论裁剪现实。但是又不能没有理论,如果什么架子都没有,你说我重新建立一个框架,你还没有这能力,你一定得和以前的理论有关系。但是你在上架这些书的过程当中,架子也要做调整。同学们在材料整理中面对很多困难,这是我在这个课程当中感受很深的。我还用过极端的办法,比如像研究社区居民闹事的那组,她们收集回来的故事不知道怎么用,我说你写三页纸吧,第一页纸把故事详细地罗列出来,然后你再简化着写一页,原则是让人一下就看明白这个故事,然后你第三页纸就只用两三百字来描述这个故事,就跟老师要求你用一句话把事情说清楚是一样的。我想让她们通过这种方式去抓住材料里最关键的东西。这是另外一个维度,跟刚才我说的把书放上架还不太一样。
薛:其实很多时候材料分析的困难,跟他们能不能提出具体的研究问题是连在一起的。因为我们最开始谈的其实是问题意识,问题意识可能比较虚、不那么具体,而一旦进入到材料整理阶段,就必须要提出一个能够成文的、能够用一句话概括出来的研究问题,其实大部分小组就是提不出来这一句话。
周:这也跟大家的理论修养有些关系,所以最后得谈一下理论和经验之间的关系。我一直认为理论和经验之间没有中层理论,更没有什么方法和阶梯让你一步一步走上去。那理论和经验之间是不是割裂的呢?现实就是大家都说有鸿沟,都说是割裂的,但它是因人而异的,对有些人来说有鸿沟,对有跳跃能力的人来说就没有。我们说的始终是“能力”。从经验到理论是跳上去、飞跃上去的,是有鸿沟的,但是有人能跨过去,不是我搭一个桥让笨蛋也都能走过去,没有这样的桥,谁也搭不出来。大家训练的这个能力是一个跃升的能力,其实老师没法带着你跳,老师最多也就是启发一下,老师可以给你提供一些跳的踏板,但是提供踏板并不是给学生总结出一个概念,我觉得这都是“一盲引众盲”的办法,学生弄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概念,觉得我可以了,找到理论了,但那不是真正的东西。踏板是有很多的。比如说咱们这个田野研究里面,你和理论发生关系的一个重要方式,其实就是发现案例里面和你比较熟悉的理论、和你潜意识不太一样的地方。王明珂管它叫“异例法”(王明珂,2023),他认为理论会在整理经验材料的过程中让你排除掉一些不符合理论的部分,你对理论掌握越好,你就越有自信把那些排除出去。但他说,理论起作用的方式,不是你使用理论去排除掉一些信息,恰恰相反,是你把它要排除掉的那些东西找回来,找回来的东西他管它叫“异例”。他用的词叫“典范”与“异例”,“典范”就是理论的常态,“异例”就是理论的异态,就是说一些和你通常说这些事儿的时候不太一样的东西。比如刚才说的“闹”,“闹”对于社区治理来说就是异例,因为那几派的社区理论都不讲,他们都不重视这个东西,这也是理论的作用。当然,你找到一个踏脚石,学生他也不一定能跳得上去,这个是和能力有关系。我们不要求学生有特别高的理论能力,我们只是训练。理论和经验的关系很复杂,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们这个课训练的目标,这个比较高级。如果同学们一开始有过强的理论追求,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面我们谈的那些训练,我觉得比这点更加要紧。这个理论的跳跃与其说是个训练的过程,还不如说是前面那些东西的一个结果。你前面那些东西弄得好一点,后面他可能就更容易跳一点。
许:能不能这样理解,您说的踏脚石就是一些分析性概念,像“闹”这个东西,在原来的理论脉络里面其实不会把它作为一个分析性概念,但是我们把它拎出来,让学生去思考,如果他愿意去追溯,他可能能把这个再关联到一些更深层次的理论,比如说关于中国人的社会行动之类的,这个是他自己的功夫。
周:“闹”一开始不是分析性概念,是个纯粹经验的说法。“闹”到现在也不是个分析性概念。具体地说这个跃升的过程,就是由一个经验性的说法和表述,上升到一个分析性概念,分析性概念已经是理论的组成部分。
薛:您课上提到,虽然学生没有办法完成理论跳跃,但他还得看文献,他至少得写出一个文献综述,这个过程中其实涉及他怎么去理解那些理论。我当时印象特别深刻,您就说了一句,我们初学者去做理论并不是要做理论突破,所谓的理论突破就是你对这个理论本身的认识更进一步,就是通过你对材料的认识,让你对这一套理论有更细致的、更深入的一层理解。
周:这就像把书摆到架子上,当书摆不下的时候,你就要变架子了,对吧?这个时候对你来说,那个架子就不能是死的。理论是活的,在面对经验材料时尤其是这样。当学生能强烈感受到这一点时,说明我们的能力训练就是成功的了。
*转载自“重庆大学出版社万卷方法”。